作者:西安建筑科技大學教授、建筑文化研究所所長 祁嘉華
前一段的城鎮化是與GDP緊密相連的——建設帶動地產,地產帶動建材、能源、運輸等行業,進而帶動金融、證券和保險。這種按照資本在流通中增值思路展開的城鎮化,毫無疑問會以速度見長,我們的城市也迅速發生了質變:從低矮變成了高大,從綠色變成了水泥色。在經濟發展壓倒一切的氛圍中,城市文化方面的問題日益凸顯,地域特點和歷史色彩日益消退,千城一面成了普遍現象。
游走于世界知名城市,能夠留在我們腦海中的往往不僅僅是建筑、街道和各種設施,而是建筑、街道和各種設施經過整體融合之后所凸顯的主題。比如,面對曼哈頓大街上精致的樓群,你會感到現代科技和經濟實力對這座城市所起的基礎性作用;徜徉在維也納的大街小巷,不管是建筑本身的形態,還是多瑙河兩岸如茵的植被,無處不體現著濃濃的藝術氣息;倫敦是一座并不高大的城市,到處都顯得中規中矩,充滿了英倫紳士的味道……這些城市所以有著不凡口碑,在于其歷史魅力,在于幽靜祥和的環境,在于精湛的建筑,更在于將這些因素水乳交融后升華出來的城市精神。
其實,中華民族不僅有著悠久的建城史,也有營造城市精神的傳統,留下了不少堪稱佳作的案例。從代表官方意志的典籍資料來看,注重禮儀制度和自然環境就是一以貫之的做法。《周禮·考工記》中“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的總結,歷來是各個朝代建城時規劃道路、安排建筑、彰顯尊卑的必要遵循;《管子·乘馬篇》中“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廣川之上”的說法,是古人按照自然條件選址造城的依據。比如老北京城中軸線上“左祖右社”的布局,紫禁城規整嚴謹的布局,彰顯的就是尊重祖先和皇權至上的精神。而作為一方政府所在的平遙古城,在規模大小、材料選擇和建筑體量色彩上都大有收斂,即使是城中的縣衙,盡管也極為莊重,但在保持祖先傳統上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同是古城,所形成的氣場卻各有千秋,給人不同的心理體驗。面對紫禁城,美國建筑學家貝肯先生被“禮儀規范和宗教儀式”所震撼,稱其為“地球表面上人類最偉大的單項工程”。平遙古城給世界遺產委員會留下的印象則是“一幅非同尋常的文化、社會、經濟及宗教發展的完整畫卷”。
這就是傳統城市所具有的文化精神。繼承這樣的傳統,今天的城市在規劃設計時就要將當地的歷史和自然條件作為依據,在城市布局、建筑形態、基礎設施、產業結構等方面加以體現,而不是數典忘祖,另起爐灶。那么,是什么原因讓今天的城市遠離了傳統呢?
一是缺乏明確的法律法規引導。從上個世紀50年代到新世紀,我國的城市規劃法規從最初提出“初步規劃、總體規劃、詳細規劃”,到后來提出對城市“生態環境、土地和水資源、能源和歷史文化”的保護原則,由粗到細的過程十分明顯,但始終沒有將繼承本民族優良的城市建造傳統列入其中。本文來源:瞭望觀察網
二是缺乏復合型的學科支持。城市是空間化了的社會,在這里,政治、經濟、文化以及人文歷史都會以空間的形式來展現。這便決定了好的規劃是對城市所擁有的各種資源、所形成的歷史、所凝聚的民風民俗的整合與提升,是將城市的社會、人文和藝術等屬性,借助一定的工程技術手段轉變成現實,具有極強的綜合性。對城市規劃者來說,他們需要扎實的文化養成,更需要融匯各學科智慧進行創新的能力。但在現行的高校學科體制中,“城市規劃”被歸為理工學科,由此培養出來的專業人才,其知識構成也主要集中在工程技術方面。以工程技術的眼光來規劃城市,等于用工程技術的思路解決社會問題,達不到融通文理、橫貫古今的境界在所難免。
三是缺乏民族傳統的指導,讓我們的城市規劃失去了文化根基;以工程技術的思路規劃城市,很難讓歷史的厚重與藝術之美成為城市規劃建設的指導思想。回顧半個多世紀我國城市的發展軌跡,上世紀50年代的仿效蘇聯,60、70年代的突出政治,80、90年代的彰顯經濟,跨世紀以后的貪大求洋,城市建設的定位始終處于一種游移不定的狀態,沒有自己的主心骨。
近30年來,我們的城市空間擴大了兩三倍,城鎮化率也達到了52.6%,但是,城市建筑的平均壽命卻只有30年。大拆大建除了造成嚴重的浪費與污染,更重要的是:割斷了城市的成長過程,淡化了城市的歷史感,打亂了城市的穩定祥和,也改變了城市的家園屬性。
增加城鎮的文化含量,是遏制粗獷式造城,提升城市質量的有效途徑,理應成為新型城鎮化的一項重要任務。在我看來,硬件建設決定著城市的外形和規模,軟件方面決定著城市的品質和格調,只有將二者融合,才能最終合成一座城市的總體精神,產生跨時空的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