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中國化的進程已經開始。例如中國政府在世界各地設立孔子學院,輸出大熊貓及其形象,希望維系一種良好的公共形象,使人們更加了解中國。這種做法是有意識的文化宣傳手段,但是還有一些情況是未經考量的。例如,中國政府軍事預算的增長。這意味著中國正在變得更富有,政府擁有更多的稅收。同時政府部門為得到它們應有的預算而互相博弈。美國與歐洲各國也都一樣,當經濟增長,分配增加;經濟下滑,分配減少。所以,有些做法是經過深思的,而有些不是。商業開支是同樣的邏輯,如果一家公司在澳大利亞投資了上億美元,這是一個經過仔細考慮的投資決定。但由一群在非洲經商的中國商人引導的當地城市的轉變,則是中國政府未考慮到的。在外交政策中也一樣,中國化可以有多種形式。
目前對于中國化有兩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中國化很好,世界將形成以中國為中心的秩序。我的一個朋友馬丁·杰克斯(Martin Jacques)寫了一本書,他認為我們處于一個歷史結構之中,在這一歷史中中國會成為世界第一。中國人都愿意去買他的書,而美國人則會感到不安與恐慌。第二種觀點是去中國化,這是美國人所喜歡的。美國人認為目前中國正在變得美國化,中國最終也將變得和美國一樣。的確,美國對世界有很大的影響,但是這影響并沒我們想象的那么大。如果你去巴黎,那兒的人仍然說法語,仍然品嘗精致的美食,仍然看不起美國人。這些在200年間依然沒有改變。
所以在我看來,單一的中國化與去中國化都不正確。我認為中國化會產生混合的結果,中國化將把新的、舊的事物以一種我們無法想象的創新的方式結合在一起。現在只是一個開始,這將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世紀。
現在我想舉幾個例子。有一本有關盎格魯美國的書認為,東西方的認同其實超越了東西方本身。所以,如果你問幾百年前的自由主義的美國是什么樣的?我們說他是帝國主義的、種族主義的。那現在又是什么樣的?現在美國已不是帝國主義的(你們認為可能是),它相信主權構成的復雜性,而且它也不再是種族主義的。可見自由主義在不同時間段所展現的內涵是不同的。孔子的儒家思想同樣也是這回事。這是因為美國內部的多元主義讓不同的聲音共存,這使得舊思想被新觀念所取代。
我2008年來到中國的時候,人們問我,誰將贏得大選?我說這很難講,但奧巴馬的勝算很大。他們很驚訝:“什么?奧巴馬?但他是黑人。他不可能贏的。”我問他們為什么這么說,他們說因為美國人是種族主義的。我說:“是的,種族主義依然存在,但我們已不再像幾百年前那么極端。”當我2009年再來中國時,我問了當初這些人,“你們現在怎么看美國?”回答我的是一陣尷尬的沉默。因為他們沒有新的答案。事實上,他們忽視的是美國公民社會內部的活力。這就是美國通過公民社會不斷更新自己的能力。所以這本書所表達的就是這個。
最后我想以一種不將中國置于中心的觀點來結束我的講座。有兩個非常偉大的文明,他們和“大環境”(這里所指的“大環境”,是“全球家園”(global ecumene),亦即一個承載人類知識與實踐活動的全球體系)聯系在一起,分別是伊斯蘭,以及美國。美國有一種垂直的紐帶,那就是我作為一個美國人,可以在如此大的中國大學的教室里說英語。當你們到美國大學的教室里說中文,那將是一個非常小的教室。所以對于英語的控制將是一項巨大的利益。同時,美國與權利革命有一種獨特的聯系。例如同性戀權益運動,美國的同性戀者正迅速被接納。還有用于動物實驗的小白鼠,將是下一項權力革命的對象。在所有這些中,經濟權利革命值得一提,中國正在做出巨大的努力,在資本主義的歷史中,從沒有如此大量的人口脫離貧困,但這在中國發生了。這就是為什么中國的崛起是一件好事,因為這讓許多極度貧窮的人口可以過上溫飽的生活。同樣,中國的科學技術在蓬勃發展,文化娛樂產業也擁有廣大的發展前景。而伊斯蘭則建立了一種不同的聯系,伊斯蘭是唯一一個全球的文明。它從印度尼西亞開始,延伸到塞內加爾,再到世界各大中心,要比中國文明擴散得多。伊斯蘭是一個擁有眾多成就的充滿活力的世界文明,同時有廣泛的地緣滲透,他們與世界之間存在著橫向上的紐帶。但是它很難進行權利革命,其中有一半的人口是處于極度弱勢的女性,他們難以在科學技術領域做出重大突破,盡管4000年前伊斯蘭文明曾走在科學的前沿。同時,流行文化產業也難有進展。
所以,這是兩個與全球化環境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文明。我有這樣一個想法,同樣來自法國、日本、美國的學者,他們都認同全球化,但全球化環境是薄弱的,并非如此地厚重。
2000年來我們所認識到的正是一種我們之間存在分歧的共識,這使全球化的大環境如此有趣。在其中,我們爭論,我們存在分歧。文明之間也是一樣。但我們對這個全球大環境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我們必須堅持不存在一種強制性的單一標準,如帝國主義或自由主義,因為這個世界的文明遠遠復雜得多。這就是為什么我們需要不斷超越現實主義與自由主義,去尋求其他我們從未思考過的方式,以及那些我們從未實踐過的做法。
最后,讓我以一位著名英國詩人吉卜林(Rudyard Kipling)的一節詩結尾。
“東方是東方,西方是西方;二者永遠天各一方。”
這是亨廷頓的立場,這也是我在這場講座中所批判的。
“沒有所謂的東方與西方,即使它們來自地球的兩端,它們仍可以相互對話”。
(作者簡介:[美]彼得·喬希姆·卡贊斯坦(Peter J. Katzenstein),美國著名政治家、美國人文與科學院院士、美國康奈爾大學小卡朋特國際關系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