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 周其仁
城鄉之間一旦筑起制度壁壘,要打開就不那么容易了。千難萬難,中國改革的重頭戲之一,是打開城鄉間的市場之門。基本經驗是:底層因勢而“拱”,上層順勢而開。結合起來,開城鄉之門的活劇精彩絕倫,值得回味,好給當下尚在繼續推進的城鄉變革,平添一份力量。
要說一說開啟的第一道大門,是農副產品的市場之門。回想國家工業化時期,農副產品源源不斷供應城市,走的不是市場路線,而是靠“統購統銷”——政府橫在城鄉之間,在農村以指令統購農業產品,又在城鎮按計劃統銷口糧副食。幾億人口的大國,單這么一件工作,就沉重到把國家的經濟機器壓得喘不過氣來。
出發點是推進國家工業化。近代以降的經驗,輕工業可民辦,投資少、見效快,一面生產、一面積累。重工業比較難,一次性投資大,回收周期長,本錢不厚干不了。軍工更難,需要重工業再加市場上也得不到的關鍵技術。中國當時的抉擇,國際上一邊倒,資本、技術皆靠蘇聯。無奈老大哥給予的資本支持有限,不過幾億美元之譜,還是債,后來要還的。中國工業化的資本積累,主要還是靠自己。整體看,蘇聯對中國工業化之最大支援,是體制方面“蘇聯模式”之輸出。
工農、城鄉關系方面,斯大林的一項發明是“剪刀差”。簡單講,就是國家壓價收購農產品,又加價把工業品賣給農民。這一壓一加,“剪”出一筆差價,為農業國工業化積累資本。毛主席曾批評蘇聯“把農民挖得很苦”,但實際上中國的“統購統銷”,基本上還是蘇聯模式。搞剪刀差的關鍵,是把農副產品在城鄉之間的市場之門關上,國家把住流通的關口,統一以計劃價格收購農副產品,又統一在城市分配農副產品,同時還分配工業品下鄉。
這里可看到“計劃經濟”的要害,不是算算賬、以預測做經濟計劃。“計劃經濟”是一套權利設置,比如在統購統銷制下,農民無權自由賣農產品,工廠無權自由賣工業品,城鎮居民也無權自由買農副產品。這些自由行事之權,一概收歸國家,由政府決定購量、購價、銷量、銷價。定下了權利制度安排,也就定下了經濟的運行機制。前蘇聯和統購統銷時期的中國,農業一直短腿,農民一直窮,病灶就是以指令代市場。結果可想而知,資源集中于城市與工業,但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窮,工業產出賣給誰去?
教訓是價格機制不可欺。要低價拿農副產品,農民的生產意愿不可能高。“組織起來”壓農民的價,下計劃指令的信息成本又不可能低。城鄉之間靠指令計劃把門,地不能盡其力,人不能盡其才,貨不能暢其流。1977年鄧小平講當時的中國經濟,有一句“八億人搞飯吃,結果飯還不夠吃”——那絕不是一種自然現象。
把這道大門拱開的,首先是底層那些“不認命分子”。城鄉都有的,在那個年代還要被戴上一頂頂帽子,無非“小自由”、“倒買倒賣”、“投機倒把”、“自發資本主義勢力”之類。其實就是在計劃統購之外,多產些農副產品,在時不時冒出來的“黑市”里,賣給城鎮居民。供需雙方愿打愿挨,又無害他人與社會,非“割尾巴”才算罷休,那年頭是沒地方講理去的。
到了上層也覺得需要變法圖治之時,那就進入改革時代了。“搞活”是非常中國式的話語,別無他意,就是要拱開那關得死死的城鄉大門。但也不接受城門突然洞開,因為計劃維系的國民經濟繼續運行,特別是低價農產品與國有工業低工資相配套,后者未除、放開前者,行不通也。1988年鄧公決心“價格闖關”,終究沒有闖得過去,除開貨幣因素之外,解不開計劃農產與計劃工資的死扣,當是一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