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賓:邵燕君 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采訪:邵嶺 首席記者
關于“二次元審美”的討論還在繼續。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邵燕君認為,這一股審美觀念的爭鳴背后,是摧枯拉朽勢如破竹的媒介革命。這使得今天的青春文化同時具有了新媒介文化的諸多特征,需要我們從人類文明整體發展的大局來看待兩種文明的更迭。我們面臨的,不再是一個青春文化如何吸納主流文化或者成年文化的問題,而是哺育了成年文化、主流文化的印刷文明,在媒介時代如何被引渡到新媒介的生產空間和敘述邏輯中去,從而獲得重生的問題。要使人類文明得到良性繼承,需要深通傳統媒介“語法”的文化精英們以藝術家的警覺去了解新媒介的“語法”,從而獲得引渡文明的能力——這正是時代對文化精英們提出的挑戰和要求。
在媒介革命的大背景下,今天的青春文化和以往相比有了很大的變局。以前只是一種代際更迭,文化本身是有延續性的,新成長起來的一代人到了一定年齡,還會融入到主流文化的脈絡中去。但是我們今天面臨的問題恰恰在于,二次元所代表的既是青春文化,又是新媒介文化。而整個世界即將進入的,就是一個新媒介革命以后的時代。
文匯報:我注意到近兩年你一直在關注年輕人的文化選擇,比如網絡文學和《小時代》。不知道你怎么看待二次元審美浪潮?
邵燕君:不了解就無法對話,從這個角度看,我覺得對二次元文化的關注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我很贊同葛穎提出的,互聯網的出現,使得包括二次元在內的青春文化獲得了一個獨立的成長和發展空間。但也正是從這個角度出發,我更愿意從媒介革命的角度來看待二次元文化。在我看來,我們今天看到的二次元文化,其本質就是一種新媒介文化。
我們知道,人類有史以來,媒介是在不斷變化的。而媒介變化會帶來信息形態乃至本質的變化。所以媒介學者麥克盧漢曾經提出一個觀點:媒介即信息。就拿文學來說,各民族最早的史詩,其文學性是以口頭文學表現出來的。到了竹簡時代、羊皮書時代,文學形態就是言簡意賅的。當簡帛文化向紙張過渡之后,文學性又發生了新的變化,書信體多了,個體化敘事多了。再然后是印刷文明的興起,就出現了長篇敘事文體。明清小說的出現不僅和市民社會的形成有關,也和印刷術的發達有關。西方更是這樣,在古登堡的印刷機發明之前,主要的文化傳承是在經院的口頭辯論文化中。印刷革命之后,紙張大量生產,才出現了現在為我們所熟悉的西方文學的經典小說形式。
到了今天,網絡這個媒介又和紙質媒介有很大的變化。它根植于消費社會的粉絲經濟,是一種超文本,與ACG文化相連通。這就是人們通常說的網絡性。比如對于網絡小說,人們通常有一個感覺:長。動輒三四百萬字。讀者打聽一部網絡小說,通常不會問多少字,而是問需要跟多久,一年還是兩年。在網絡的空間里,長度是閱讀時間,而不是字數篇幅。
那么在媒介革命這樣的大背景下,今天的青春文化和以往相比有了很大的變局。以前只是一種代際更迭,文化本身是有延續性的,新成長起來的一代人到了一定年齡,還會融入到主流文化的脈絡中去。但是我們今天面臨的問題恰恰在于,二次元所代表的既是青春文化,又是新媒介文化。而整個世界即將進入的,就是一個新媒介革命以后的時代。
我們不會再生活在紙質媒介的時代了。不管好不好,不管我們有多留戀,它都一去不復返了。我們只是生活在一個交界時期,所以我們會覺得它還在延續。但是更年輕的一代,確實已經不在這個環境里。對他們來說,網絡這個媒介將是他們真正主導的媒介。這就是這個時代即將發生的媒介革命,不以任何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仍然以文學為例,在不久的將來應該不再存在“網絡文學”的概念,相反,“紙質文學”的概念會越來越多地被使用。因為網絡將是所有文學、文藝形式的平臺,“紙質文學”除了一小部分作為“博物館藝術”傳承以外,都要實現“網絡移民”。
事實上,新媒介時代,也未必像有些人想象的那么糟。麥克盧漢就認為,以媒介技術的發展變化為基本判斷標準,人類社會發展劃分為三個歷史階段:前文字時代/部落時代、古登堡時代、電子時代。我們以往認為的“文明時代”也就是古登堡時代,恰恰是“文明陷落的時代”,是兩個偉大的“有機文明”之間的插曲。因為古登堡印刷術的出現結束了部落文化,保證了視覺偏見的首要地位,進一步加重了感官使用失衡的程度。而電子革命則恢復了人的感官使用比例的平衡,使眼、耳、口、鼻、舌、身重新均衡使用,在一個更高的層次重新統合化,人們由此比過去更多地使用形象思維。形象思維盡管是人類最早的思維方式,然而它又是綜合的思維方式。
我們面臨的其實不是一個青春文化如何納入主流文化或者成年文化的問題,而是哺育了成年文化、主流文化的印刷文明,在媒介時代如何被引渡到新媒介的生產空間和敘述邏輯中去,從而獲得重生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