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京大學法學院研究員李紅海

　　司法民主化是近年來司法改革的一條重要思路，其核心意思是通過擴大民眾對司法過程的參與，來消除司法腐敗、司法不公等問題，一些學者要求在中國的司法過程中引入陪審團，由普通民眾來裁決司法案件。為此，某些地方還進行了試點，據說效果不錯。

　　作為一個研究普通法的學人，筆者并不反對采用陪審制，但主張先在各地進行廣泛的試點，積累經驗，觀察效果，然后再視結果來決定是否以及如何予以推行。之所以采取這一立場，是因為對陪審制的運行條件有如下認識:

　　第一，陪審制的良好運行需要一個龐大、穩定的中產階層的存在。

　　陪審制的合理性或要義在于同儕審判，即作為當事人的同儕(地位同等者)，陪審員在裁決時更能感同身受，從而給予當事人以同情心。但實際上，這種感同身受未必總是現實，因為我們在很多場合已經發現了相反的證據。比如文革時的瘋狂，臨時性的從眾打砸搶，熟人甚至鄰人、友人之間的嫉妒，等等。因此，感同身受雖然可能是一種自然的心理，但并非總是如此。而要實現它，就必須有一種普遍理性、謙和、相互尊重的社會氛圍，而營造這種氛圍又必須要求人們安居樂業，至少不至于為生活所迫而仇視社會。

　　15世紀英國的大法官福蒂斯丘攜蘭開斯特王朝王子流亡法國之際曾對法國進行過考察，其結論是:只有富庶的英國才能培育出一個有時間“琢磨那需要考證研究的事”的階層，只有英國才存在這樣一個有產者階層:“很難想象，出于對神的敬畏，出于對榮譽的考慮，以及那可能尾隨而來的羞恥，還有那基于不名譽而可能給他們的子孫帶來的傷害，人們會被賄賂收買或是情愿作假證。”而且與別的王國分散居住不同，在英國，有產者都是比鄰而居，或者說比鄰而居的有產者很多(不像法國那樣分散)，這樣就有利于組成陪審團。同樣，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早就論述過中產階層或紡錘形社會結構對于社會穩定的重要性。因此，如果沒有一種平和理性的社會氛圍，陪審制大范圍地順暢運行的可能性比較低。

　　第二，陪審制的運行需要以法律專業化為前提。

　　盡管社會的大氛圍會影響陪審制的運行，但局部小氛圍的營造仍然有可能讓陪審員理性審慎地進行判斷，比如法庭所營造的嚴肅、理性的氛圍，但這種氣氛的營造卻需要司法的專業化。

　　陪審員的裁斷是建立在對事實和法律問題的充分理解基礎之上的，因此法庭必須以一種高效、容易理解的方式來呈現事實和法律，這就需要法官和律師必須是高度專業化的。比如，律師在陳述事實并用證據加以證明時必須符合普通人的邏輯，必須連貫、高效，以形成一個完整的“故事”;需要允許律師及時有效地指出對方的“故意遺忘”或其他不當之處——而律師也需要具備這種能力，從而使事實得到完整的披露;需要律師和法官及時總結出案件的爭點，并據此展開充分、有效和易于理解的辯論，對其中所包含的法律問題進行詳盡的分析，以便讓各種不同的觀點和可能性得以充分展示;末了還需要法官或律師對案件的事實和法律問題進行有效且能為普通人理解的總結，以方便陪審團依此作出最后的裁斷。而這些過程都是非常專業化的，需要專業的法官、專業的律師、專業的眼光、專業的司法技藝、專業的訴訟程序和機制，等等。很難想象，沒有了上述專業化的展示過程，陪審員獲得的將會是什么?他們將依據怎樣的事實和規則作出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