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伊斯蘭主義民主與世界政治的不確定性
不但伊斯蘭教義中充滿著可以稱之為民主的因素,伊斯蘭主義民主興起的方式正是自由主義民主所鼓吹的——公民社會的興起。西方人說蘇聯東歐的劇變得益于公民社會,這樣的研究在西方連篇累牘。由此觀之,“社會科學”可真不是科學!在蘇東劇變前夜,連起碼的市場經濟體制都沒有,不但沒有出現和國家抗衡的資本力量,更沒有能和國家抗衡的社會組織——瓦文薩的團結工會是政治反對派而不是公民組織;所謂宗教的調解作用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編織出來的公民社會的神話——因為東正教和天主教一直被西方人視為民主的障礙,此時怎么突然又被說成是推動民主的力量?果真如此的話,研究南美民主化的西方人為什么不把真正有信仰自由的天主教當做民主化力量?政治過程一目了然,蘇東劇變就是國家失敗了,國家機器運轉不靈了,和歷史上的很多制度突變一樣,比如俄國的二月革命、甚至十月革命,都是國家不戰而敗的結果;蘇聯對東歐控制力的瓦解是東歐劇變的直接原因,并不是什么公民社會的作用。
如果說第三波民主化中的蘇東劇變不是什么公民社會作用的結果,“阿拉伯之春”中的公民社會絕對是不可以被忽視掉的。自1979年伊朗革命以來,伊斯蘭復興運動中的派別林立,比如遍布70多個國家的穆斯林兄弟會、分布于40多個國家的“伊斯蘭解放黨”(即“伊扎布特”,是“Hizb ut-Tahrir”的音譯)、分布于很多非洲國家的“伊斯蘭青年黨”,其中穆兄會組織最有成效。
從上個世紀80年代初,穆斯林兄弟會逐漸開始控制部分行業協會。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穆斯林兄弟會全面控制了埃及五個最主要的、在政治上非常活躍的行業協會:醫師協會、工程師協會、藥劑師協會、科學家協會和律師協會。除了控制上述重要的協會外,他們還滲透或控制了大學的教師聯合會、大學生聯合會以及大約1.4萬個私人慈善機構。穆斯林兄弟會在公民社會方面發展壯大并取得的明顯成效,一時被稱為“雖遭到國家拒絕,卻得到社會承認”,其“合法性來自于社會而不是國家”。穆兄會運用他們的組織力量從事一些政府很難辦到的事情:給生活在開羅貧民窟和上埃及地區的社會下層提供幫助,給行業協會成員提供廉價服務。例如,由其控制的共有8萬成員的醫師協會,給這些醫師及其家庭以最低的價格提供最好質量的醫療保健。他們以誠信和節儉而贏得了聲譽。其結果是,這種聲譽遍及整個埃及,更令人感到政府已經完全腐敗了。[12]
在約旦、加沙地帶、印尼以及其他穆斯林國家,穆兄會等伊斯蘭組織雖然被法律禁止從事政治活動,但都組織完好,提供“從搖籃到墳墓”的服務,其所提供的公共服務甚至比20世紀初的美國政府還多。[13]
由于基層組織最完備,提供的公共服務最多最系統,因而伊斯蘭組織深得民心,一旦有競爭性選舉便絕對是勝券在握。但是,能夠贏得政權的伊斯蘭組織并不一定是西方人期望的民主政權。其實,具有未來洞察力的亨廷頓早在1990年代中期就這樣說,中東的威權政體有可能動搖或垮臺,取而代之的將最可能是伊斯蘭政權。請注意,亨廷頓沒有說是威權之后的政權是民主政權,而是伊斯蘭政權。這是因為,在亨廷頓看來,伊斯蘭主義與自由主義民主之間的張力遠遠大于自由主義民主與馬克思主義。為此,“除個別例外,自由民主主義者無法在穆斯林社會中取得持久而廣泛的支持。甚至伊斯蘭自由主義也不能站穩腳跟。”[14]
這樣,亨廷頓一方面用“公民社會”這樣的詞匯來描述穆兄會這樣的伊斯蘭組織,[15]但另一方面他并不是簡單地把這樣的“公民社會”與民主政權相聯系,甚至視為民主政治的反面。個中原因,大概是他對伊斯蘭組織的性質的認識。政治伊斯蘭組織從現實社會的弊端出發,把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道德的各種問題、伊斯蘭國家力量和地位的衰落等,歸因于穆斯林偏離了自己的信仰,進而又把政府政策錯誤造成的特定社會政治環境當做讓穆斯林難以堅持真正伊斯蘭信仰的罪魁禍首。幾乎所有的政治伊斯蘭組織都把現實社會的各種問題都歸結為“偏離正道”或“背離真正的伊斯蘭教信仰”,并基于因果邏輯得出一個抽象的結論,即“伊斯蘭是唯一出路”。由此完成了一個巧妙的政治推論:必須推翻現存的政治制度和腐朽政權,代之以伊斯蘭國家,依據沙里亞進行統治。[16]馬里蘭大學“國際政策態度”(The Program on International Policy Attitudes,PIPA)研究項目2007年在埃及、摩洛哥、巴基斯坦和印尼調查的結論是:“總體而言,大約3/4的受訪者同意應努力嚴格執行沙利亞,努力‘讓伊斯蘭國家免受西方價值觀的影響’。2/3的受訪者甚至希望‘把所有的伊斯蘭國家統一成為單一的伊斯蘭國家或者哈里發’。”皮尤調查2011年5月發布的數據表明,一半以上的穆斯林贊成把沙利亞作為國家法律的依據之一。在巴基斯坦、約旦和埃及,60%以上的穆斯林認為國家法律應該嚴格遵循《古蘭經》教義,另有16%-27%的民眾雖然認為法律不一定要嚴格遵循《古蘭經》教義,但卻應該遵循伊斯蘭的價值觀和原則。也就是說,在這三個國家,90%以上的穆斯林民眾主張,國家法律不能離開伊斯蘭原則和基礎,只有5%以下的民眾反對《古蘭經》教義影響國家法律。[17]
沙利亞國家就是伊斯蘭組織的政治訴求,這樣的“公民社會”的性質即“民情”,顯然與自由主義民主背道而馳。因此公民社會與民主政治是什么樣的關系,視“民情”而定。亨廷頓如是觀,哈佛大學的另一位政治社會學教授普特南不也是把南北意大利劃分為“強公民社會”和“弱公民社會”?為什么都叫“公民社會”,它們與民主—治理的關系就南轅北轍呢?在我看來,關鍵就在于托克維爾所說的“民情”,比如在托克維爾那里美國的公民社會具有法治、自治、公共關懷等“民情”,意大利南部公民社會的“民情”更多的是存在“恩主庇護”,而印度公民社會的“民情”就是基于種姓—族群的碎片化社會組織。因此,公民社會與民主政治之間到底是什么樣的關系,視“民情”而定,或者說“民情”是連接公民社會與民主政治之間的“中介機制”。[18]
可是,不但包括中國在內的思想界不愿意承認或者沒有認識到公民社會的“民情”對于民主屬性的重要性,美國的決策者也無視美國學術界的大量研究成果而魯莽地推動“大中東民主計劃”。“9·11事件”后,美國對阿拉伯—伊斯蘭國家政策大調整,從獲得能源或建立軍事基地向更加強調促進市場經濟、教育改革和公民參與——男女同等地參與——社會事務,并逐步加強民主制度和程序建設轉變,以扭轉對恐怖主義的支持不斷增長的社會氣候。2004年1月,布什在國情咨文中正式提出“大中東”概念,并向國會闡述了擴展民主的政策措施。
遺憾的是,海內外的穆斯林對美國的好意和使命都不領情。曾任克林頓總統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伯杰這樣說:穆斯林世界的民主派活動家、政治家、新聞記者和知識分子——我們進行這種努力的天然伙伴——幾乎無一例外地用懷疑甚至蔑視的態度來迎接布什總統的“大中東民主計劃”;在整個中東,他的話幾乎沒有改善民眾對美國及其意圖的看法。確實,沙特《生活報》刊文認為,美國布什政府的“大中東倡議”犯有4個錯誤:“一是把外來意志強加給這個地區的國家;二是缺乏應對阿拉伯國家改革使命的信心;三是忽視了阿拉伯國家面臨的主要問題;四是忽視‘倡議’所針對的國家和人民的特性。所以,阿拉伯人必須拒絕外來的改革計劃。”而據美國國防科委2004年9月的民意調查結果顯示,在華盛頓的埃及人和沙特阿拉伯人,對美國及其政策的“不贊成”率分別是98%和94%,多數人支持自由和民主這類價值觀,要民主但反對美國。[19]
中東地區的穆斯林自由派要民主。“9·11”后,許多伊斯蘭國家的反對派和廣大民眾要求進行政治改革的呼聲明顯趨高,2002年由30多位阿拉伯學者在聯合國發表的《阿拉伯人文發展報告》中指出,伊斯蘭世界存在“民主缺失”和“婦女權益缺失”——“這種‘自由缺失’(Freedom Deficit)破壞了人的發展”。皮尤2010-2011年的追蹤調查顯示,穆斯林民眾對民主政體的認同較為普遍,大多數民眾認為民主優越于其他政府形式。
但是,穆斯林民眾心目中的民主是什么呢?根據皮尤調查,在絕大多數受訪者看來,經濟繁榮和政治穩定是民主內涵中最重要的兩項內容;不僅如此,當穆斯林被進一步要求在“經濟強盛”同“民主政體”之間作出唯一選擇時,大多數民眾選擇了前者。換言之,穆斯林普遍認為,“經濟強大”比“民主政體”更重要,要求實現經濟發展的愿望更加強烈。[20]
看來,同樣都在談論和追求民主,但民主的內涵卻千差萬別。穆斯林自由派的民主觀和自由主義民主觀比較接近,比如《阿拉伯人文發展報告》所展示的那樣;但普通民眾的民主觀則是經濟繁榮和政治穩定。如果說自由派追求的是價值層面和制度層面的民主,而老百姓事實上在要求民生。可見,即使在一國之內,不同階層關于民主的看法也有天壤之別。
但是,不同階層的不同民主訴求則存在共同之處,那就是對威權主義長期統治的不滿,改變現狀是共同訴求。就這樣,在國際大氣候和國內小氣候的雙重作用下,中東國家開始了美國期望中的民主進程。但是,過去20多年的歷史表明,大中東地區的民主卻不是西方自由主義者想要的結果,甚至是直接針對自由主義民主,真可謂因正因而生變果。從20年前的阿爾及利亞選舉到2012年的埃及選舉,幾乎所有大中東地區的民主選舉結果都讓美國人鬧心。
阿爾及利亞:1991年阿爾及利亞國民大會選舉第一輪結果顯示,伊斯蘭拯救陣線黨獲勝,恰恰是在美國的支持下,政府取消了選舉,聲稱伊斯蘭拯救陣線將結束民主。長達20年的內戰爆發了。伊斯蘭拯救陣線黨開展游擊戰,目標是政府及其支持者。沖突以政府的勝利有效地結束,但奪取了20萬人的生命。
巴基斯坦:巴基斯坦的選舉是典型的西方代議制民主,但是這十幾年來,民眾卻越來越仇視美國。
巴勒斯坦:巴勒斯坦的選舉更是讓美國人頭疼,結果是穆斯林兄弟會的分支機構哈馬斯獲勝。
伊拉克:結束薩達姆統治后的伊拉克大選曾讓美國人倍感鼓舞,因為選民不畏危險參加選舉,投票率在70%以上,但選舉結果讓美國人大失所望,選舉出美國人擔心的什葉派政府。今天,伊拉克已經陷于內戰之中,其中教派因素很大。
伊朗:美國的老對頭伊朗的選舉,是在最高精神領袖的控制下進行,選舉產生的內賈德總統是強烈的反美反以色列的斗士。
“阿拉伯之春”國家:突尼斯、也門、利比亞、埃及、敘利亞的劇變被西方人美譽為“阿拉伯之春”。在“阿拉伯之春”后的選舉中,有的國家如埃及被穆斯林兄弟會“竊取革命成果”,穆爾西政權比穆巴拉克政權更專橫更壓制自由,結果導致死900多人、傷近萬人的流血沖突。利比亞則陷于部落政治的混亂甚至仇殺了美國大使。敘利亞內戰已經完全演變為混亂的部族和教派戰爭,反政府軍比政府軍更野蠻更慘無人道。
這些國家的選舉政治難道不是民主?從政治形式上說,完全符合西方國家的程序民主要求,但結果卻是反美反以色列的。為此,善意制造話語和概念的美國人又制造出一系列新的概念:競爭性威權主義、選舉式威權主義,等等,反正不是自由民主。這就是美國人的不對了,因為“熊彼特式民主”的核心不就是競爭性選舉嗎?這可是二戰以后美國社會科學最偉大的成就,即把相互沖突的“自由”和“民主”擰在一起、美其名曰“自由民主”、而自由民主的核心就是“競爭性選舉”,因而自由民主又被稱為“選舉式民主”。怎么能說美國的競爭式選舉是民主、大中東國家的競爭性選舉就不是民主了呢?中東國家的競爭性選舉完全符合程序民主的基本規定。
看來,程序民主是很容易學習和移植的,即所謂的現代性的形式上的同一性。但是,形式上的同一性難以改變一個國家固有的歷史文化和社會“民情”。如前,伊斯蘭國家民眾對反對西式自由民主的沙利亞國家情有獨鐘,而伊斯蘭原教旨主義派比如“伊斯蘭解放黨”(伊扎布特)對西方式民主一直持否定態度。針對西方媒體對“阿拉伯之春”的“民主”定性,伊扎布特予以駁斥,提出穆斯林反抗和推翻離經叛道的專制統治者,是一種伊斯蘭責任,不是西方所說的民主責任;穆斯林抗議者所想要的是自由公正地選舉能代表和保護穆斯林利益、捍衛伊斯蘭事業的領導人,而不是西方式的民主。[21]因此,程序民主選舉出的是亨廷頓所說的伊斯蘭政權,而不是西方人期盼的自由民主政權,但事實上確實是一種民主政治,是自由主義民主的變種形式。
不僅如此,伊斯蘭國家實行程序民主后的一個共同特征是:贏家的確定性!穆斯林內部教派林立,其中最典型的是不可調和性沖突的遜尼派和什葉派。過去,比如薩達姆的伊拉克、今天的海灣國家,教派之爭靠強權壓制;今天,在選舉民主中,多數派教派成為永遠的贏家,少數派永無掌權的機會。同樣是選舉民主,在伊斯蘭國家則是“永恒的多數原則”,即贏家是按照教派預定的;而在西方則是“多重少數人的統治”,即不確定的群體基于公共政策的選擇而變化組合。結果,選舉民主成了教派斗爭的工具、而且是不可逆的規則,使得多數派教派的統治永恒化。多數派感謝選舉民主,讓他們永遠統治著少數派;少數派為此而憎恨選舉民主,恐怖手段或許是他們的必然選擇。
這樣,大中東地區的民主選舉不但招致國內和地區的教派之間的沖突,同時還自然成為壓制城市自由派的制度安排。2011年11月28日開始的議會選舉,被認為是埃及歷史上第一次自由公正的選舉,拉開了埃及民主的序幕。由于埃及國內的反對派力量中,幾乎只有穆斯林兄弟會有強大的基層組織能力、雄厚的資金和從事政治活動的長期經驗,這次選舉仿佛就是專門為他們量身定制。選舉結果是:革命主力軍即城市自由派年輕人只贏得了有限的幾個席位;占埃及一半多的女性在議會中得到的席位不足2%;占埃及人口總數約10%的科普特基督徒只拿到了少于2%的席位;而連同穆兄會和薩拉菲派的“光明黨”在內,伊斯蘭主義政黨贏得了壓倒多數的70%席位。在經濟社會政策上,穆爾西政府甚至試圖規定將“扎卡特”(zakat)——即伊斯蘭教徒每年一度的慈善捐款——規定為強制性的而非自愿的,招致城市自由派的恐懼。在文化領域,國家電視臺開始改變風格,播出的政治節目與愛國歌曲越來越多,電視劇和情愛視頻越來越少,一些規定禁止褻瀆神明和進行侮辱,并允許以國家安全的名義對媒體實施審查,思想鉗制毫不遜色于穆巴拉克時期。就這樣,選舉所拉開的民主序幕卻成了后穆巴拉克時代流血政治的開始。
美國的“大中東民主計劃”本來意在以民主政權來鏟除恐怖主義,結果選舉產生的民主政權卻導致更大規模、更血腥的沖突。“阿拉伯之春”的故事再次驗證了我們常說的道理:民主的價值是普世的,民主的形式是特殊的。說得過去的民主一定是有相應的條件做基礎,比如共享法治信念、分權、尊重個人權利,等等。就民主的形式而言,如果把競爭性選舉當做民主的主要、甚至是唯一的衡量標尺,競爭性選舉的結果就可能是“阿拉伯之冬”。道理很簡單,既然是競爭性選舉,競爭性選舉若是在沒有共同的國家認同、共享信念和大致平等的社會結構中進行,就很可能變成部族、種姓或民族,教派或民族之間的競爭,進而演變成國內沖突甚至分裂國家。一個很簡單的常識是:二戰后世界上國家數量從幾十個到二百多個,是怎么來的?競爭性選舉功不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