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典型的五個特點

　　我今天希望能夠講清楚的是，什么才是典型的中國文化。換句話說，即中國文化的特點，什么在中國比較明顯，在外國不太明顯，什么在中國有，外國沒有，這樣，我們才能把它稱作“中國文化”。但是，我這里還要作一個界定，下面講的主要是漢族中國的文化。

　　第一個是漢字的閱讀、書寫和通過漢字思維，這個是非常重要的。大家要知道，現(xiàn)在全世界除了極少數(shù)，像中國云南納西族的東巴文字以外，所有的以象形為基礎(chǔ)的文字基本都在生活中消失了，只有漢字仍然和它最起初的象形性、原初性，保持著直接的聯(lián)系。漢字有的是象形的，日月木水火手口刀等等，這個在古代中國叫作“文”，用章太炎的說法，這就是最基本的漢字單位“初文”。這是古人通過圖像，直接描繪他所看到的事物。但是，這些字不夠，就加上會意，就是在一些象形的文字上，加上一些標(biāo)志意義的符號。比如說刀口上加上一點，就是“刃”;爪放在樹上，就是“采”;牛被關(guān)在圈里面，就是“牢”。會意還是不夠用，就加上聲音，成為形聲字，比如說江河松柏等等。基礎(chǔ)的漢字主要是這三類，基礎(chǔ)都是形。因此，用漢字來說話、思考、閱讀、書寫，就會帶來很多特征，可能會有一些重感覺重聯(lián)想、但語法相對簡單的特點。

　　我經(jīng)常舉一個例子，中國人對于“文”和“字”，有一種自然的感受和聯(lián)想。古代的“人”字，一看就是人，如果這個人嘴巴朝天，就是“兄”，兄原本不是兄弟的兄，是慶祝的“祝”，人的口朝天是向天“祝”和“咒”的意思。人的嘴巴朝前，又是什么?是哈欠的“欠”。但這個嘴巴如果掉到后面呢?就是既然的“既”，這是吃完了不吃了，所以是“既”，即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的意思。漢字都非常有意思，它形成了中國文化很多特點。簡單地說，漢字的使用帶來了書法的發(fā)達、詩歌聲律的發(fā)展，比如對偶、平仄等，這些都是單音節(jié)的漢字才有的。在古代中國，漢字這種以象形為基礎(chǔ)的文字，歷史上沒有中斷，延續(xù)到現(xiàn)在，它對我們的思維、閱讀和書寫，都有很大的影響，甚至影響到了東亞，形成了所謂的“漢字文化圈”。

　　第二個特點，是“家、家族、家國以及在這一社會結(jié)構(gòu)中產(chǎn)生的儒家學(xué)說”，這是非常有影響的。我上課的時候，尤其是給外國學(xué)生上課的時候，要出一個題，這個題就是，賈寶玉應(yīng)該管林黛玉、薛寶釵、史湘云叫什么?外國人總搞不清楚，他們說sister，我說，沒那么簡單，用中國話來說，是表姐、表妹，但是，還是沒那么簡單。嚴(yán)格說，林黛玉是賈寶玉的姑表妹，薛寶釵是賈寶玉的姨表妹，史湘云隔了兩代了，更遠的表妹。為什么中國稱謂這么復(fù)雜呢?這是因為中國的家、家族、家族共同體，要想有秩序，必須把遠近親疏關(guān)系界定得非常清楚，這就涉及到中國倫理原則和等級秩序。簡單地說，這里其實就是兩個原則，一個是“內(nèi)外有別”，父母夫妻之間，分內(nèi)和外，也就是說，女性的親族和男性的親族，等級遠近是不一樣的，比如說，叔叔、伯伯，那是你的父黨，同姓;但是，舅舅、阿姨，那是母黨，不同姓。所以，外公外婆是外，爺爺奶奶是內(nèi)，在古代中國，是分得很清楚的。第二個原則就是“上下有序”，必須講清楚上下，伯仲季叔，分得清清楚楚，不能亂。這兩個原則，在喪服制度上表現(xiàn)得最明顯。一個人死了之后，在這個人的喪禮上穿什么衣服，一方面表示你和死者關(guān)系遠近如何，一方面通過喪服，把一個大的家庭、放大的家族、更大的家族共同體聯(lián)結(jié)起來。而中國的家庭、家族、家族共同體再放大，就是國家。西方不論是country、state都沒有“家”的意思，中國偏偏有“國家”和“家國”，因為在中國觀念世界里面，國就是放大的家，家就是縮小的國，上下有序、內(nèi)外有別的倫理在國家層面上也是非常嚴(yán)格的。正是在這個基礎(chǔ)上，才有了儒家學(xué)說。

　　第三個，漢族中國文化里面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就是“三教合一”的信仰世界。宋孝宗、永樂皇帝、雍正皇帝不約而同講過幾乎相同的話，叫“儒家治世、佛教治心、道教治身”。也就是說，儒家管社會治理，佛教管精神修養(yǎng)，道教管身體修煉，三教看起來蠻融洽的。其實從歷史上看，這個道理很簡單，在中國，佛教道教沒有絕對性和神圣性，所以很難看到宗教之間的辯論，也不大會有宗教之間的戰(zhàn)爭。這是中國的一個特色。

　　第四個特點，是中國最有趣的陰陽五行。陰陽不說了，五行有兩大原則。一個是相生相克，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這是相生的輪回;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這是相克的輪轉(zhuǎn)。第二個原則是，五行可以串聯(lián)萬事萬物，比方說，五行可以配五方，東南西北中;可以配五色，青白赤黑黃;可以配五聲，宮商角徵羽;還可以配五味，酸甜苦辣咸，等等。把萬事萬物連成一個大網(wǎng)絡(luò)，這是我們先人對宇宙萬事萬物認(rèn)識的知識基礎(chǔ)，大家現(xiàn)在學(xué)了科學(xué)，對這個有懷疑，但是在古代，這就是我們理解世界最關(guān)鍵的基礎(chǔ)，在這個基礎(chǔ)上還產(chǎn)生了一整套知識和技術(shù)。

　　第五個，是中國天下觀念，用我們現(xiàn)代的話來說，中國古代的世界觀，跟其他國家和民族很不一樣。古代中國人有一個宇宙想象叫做天圓地方，就是天圓如倚蓋，地方如棋局。即天是圓的，像斗笠一樣，地像圍棋棋盤一樣。天的中心在哪里呢?古人想象在北極。古人夜觀天象，視覺里天在轉(zhuǎn)，地不轉(zhuǎn)，因此“天道左旋”，當(dāng)你面朝北的時候，天是朝左轉(zhuǎn)的，你會感覺有一個地方始終不動，這就是北極，就是我們現(xiàn)在講的極點。古人認(rèn)為大地的中心在哪兒呢?“洛者，天之中也”，洛陽是大地的中心。這是因為這套觀念形成的時候，大概是東周，那時候王都在洛陽。洛陽最了不起，特別是，到了夏至那天，“日下無影”。所以，古代中國人以洛陽為中心。想象中一圈圈放大，這就是大地的形狀，所以有“九服”或者“五服”的說法，每服五百里，兩邊各有五百里，就是一千里，“五服”就是五千里，大地就是這么方方的。但是，從這里形成的一個觀念很重要，就是越在中心的人，文明程度就越高，越在邊兒上的人，文明程度越低，這就是南蠻、北狄、東夷、西戎，中國很早形成了“華夷觀念”，認(rèn)為中國人是文明人，周圍人是野蠻人，野蠻人要接受文明人的教化，就形成了一套“天下觀念”，即以我為中心想象世界。這個想象和觀念逐漸發(fā)展，不僅成為一種民族志、地理志里面的文化觀念，也形成了政治制度即“朝貢體系”。

　　這五個方面如果結(jié)合在一起，就構(gòu)成了非常明顯的屬于漢族中國的文化。可是，需要再次強調(diào)的是，現(xiàn)代中國是五方雜糅形成的，就連漢族本身，也是五方雜糅的。從秦漢到隋唐，其實不斷有外族進來，漢族也是逐漸吸納、融合、雜糅了其他民族才形成的。

　　我一直在講，中國文化是復(fù)數(shù)的文化，不是單數(shù)的文化。如果你沒有這個觀念，就可能成為盲目的文化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