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物的譜系相對應的,是追蹤它們的目光和視角史。劉潔岷在詩歌中多次把“眼睛”作為一個符號從人體中提取出來,“我女兒在公共建筑的臟玻璃上/畫一枚奇怪的眼睛”(《毀容》)。他要用眼睛捕捉到當代社會街道的、室內的、人群的變化,不同事物在同一地方流通。不同地方的不同景象,要捕捉住它們,只有與物的大批量生產同時出現的攝像頭具備這種能力。劉潔岷對紛繁萬象有超乎尋常的迷戀,在詩中他描繪了大街、廣場上的漫游者,像上文提到的《路過》和《二爹私奔》中的“二爹”一樣,在身體的移動中成為符號的采集者。同時,經常出現在廣場、街心的雕像,玻璃櫥窗邊的模特,它們瞪目注視社會百態的神態被詩人敏銳、迅速地抓住。所以,在詩中,常出現漫游者在行走中突然變身為雕像或模特的超現實場景:“難道不可以,踩著扭來扭去的步伐/罩一輪粉茸茸的光暈來到,或者/干脆,用巖石的雕像把你替代?”(《劉潔岷詩選·不明飛行物,或闖入者》),“我必須飄蕩過深綠色圓拱形屋頂/我必須馴服,必須在百貨公司把衣服脫光/在熒光的櫥窗里充當模特兒”(《劉潔岷詩選·繼續工作》)雕像、模特替換了漫游者,彌補了漫游者視力、體力的缺陷,而永不閉合雙眼,永久凝視。“眼睛”在詩中是一個社會器官:“有些人活著,但眼睛早死了”(《劉潔岷詩選·電動熊》),因為不遺余力的瞪視,有了“腫脹的視野”(《劉潔岷詩選·戲劇人》)。在詩中,詩人展示了對感官世界充滿興趣的現代詩人如何將自己的眼睛(最終)鍛煉成一堆發達的神經,這也是當代社會才有的身體、器官景觀,它與物的自我揮霍構成一種對應,它付與交換、流通的是揮霍的視角,攝像機、鏡頭不僅是人的目光延伸、視角的繁殖,更是與注視對象的川流不息相對應的人的目光、視角激情的揮霍、流溢。不過,作為身體器官的眼睛只是發揮“看”、調整視角等作用的零件之一,“暗示、折射、感覺化描述和‘仿記敘’以及詞和句群不精確對位的方式”,“一次不起眼的重復,一處人稱的變化,一點片段中的省略,一處突兀的論述,一個局部的粗拙與細膩兩種短語的比照,一次描述中語調、語氣的安排”,這些元素緊緊扣合在一起,構成一個復雜的電子眼:“好似一只具有完美幾何形狀的在空中從容旋轉的且直徑隨時擴大與收縮的巨大復眼。”[4]通過這雙具備超能力的“眼”,“物”逐漸密集成為詩歌中的一個主題,從古典意義圖式中的“物”到當代審美、哲學等象征意義還不甚明晰的現代圖景中的物,當代的物是否還具備象征的命運,其所指意義的殘缺甚至空白,對物的當代命運的思考,都作為寫作的背景存在著,劉潔岷的這些詩歌將焦點轉向了這個背景,進而,又將焦點對準了攝像頭、眼睛自身。
同物一樣,“人群”也是劉潔岷詩歌的一個關鍵詞,它也是其詩歌的主題動力之一。
“人群”作為追蹤當代社會精神結構的載體或顯示器,是劉潔岷寫作中國重要的詩歌主題元素,人群與“物”一樣,成為劉潔岷詩歌“裝置”的重要部件,它們作為得力助手讓他的詩歌機器生產出政治的、社會的意義。出生于20世紀60年代,他經歷了集體“變臉”頻率最高的時期,對人群、大眾表情的詩歌激情,使他的詩歌從某個角度看成為了一部斷代史式的關于“人群”的譜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