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是,這部手稿真的僅有費爾巴哈哲學作為其思想資源或是對話者嗎?1843年的馬克思又是如何評價費爾巴哈的呢?馬克思說:“費爾巴哈的警句只有一點不能使我滿意,這就是:他強調自然過多而強調政治太少。然而這是現代哲學能夠借以成為真理的唯一聯盟。”①如果《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是一部政治哲學著作,顯然“強調政治太少”的費爾巴哈不可能支撐起整部手稿的思想資源。對該現象的進一步追問是,這種研究視野是否太局限于德國思想史的范圍了?馬克思哲學發展史通常預設德國古典哲學為理論前提,費爾巴哈與馬克思哲學的親緣性關系是產生于德國古典哲學的發展邏輯。因此,《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就被單向度地放置在德國古典哲學的發展邏輯之中,馬克思哲學來源的多元性及其理論的復雜性構成都被大大削弱了。
其實,這部手稿的政治哲學意涵在近代政治思想史中可以獲得更大彰顯,很多隱而不顯的思想資源由此可以呈現給詮釋者。首先,黑格爾的法哲學并非僅僅是黑格爾一個人的思想,黑格爾通過描述近代政治哲學的一貫話語,展現近代政治哲學的發展邏輯。《法哲學原理》實際上勾勒出了近代政治哲學自我理解的思想運動。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性理解,也是對近代政治哲學歷史運動過程的回應。其次,黑格爾法哲學回答了近代政治哲學的若干基本問題,比如他在論述政治國家問題時,格外強調國家是如何保持主觀自由與客觀自由的統一。相應地,馬克思對國家哲學采取批判的態度,既是批評了黑格爾把普魯士王國等同于政治國家的立場,也不滿于黑格爾在邏輯上未能自洽現代國家的合理性。在黑格爾法哲學中,實存政治制度與政治哲學原則的對立關系,是以矛盾的形態出現的,馬克思以此來揭示兩者的不對等關系,從內容構成來說,延續了近代西方政治哲學的理論遺產。
利科就曾這樣評價《黑格爾法哲學批判》:“通過黑格爾的《法哲學原理》,馬克思對資產階級國家和一切國家進行了批判。這也許就是由亞里士多德、盧梭和黑格爾勾勒出的,由馬克思主義的批判概括的西方政治思想。”②西方政治思想中論述的國家理論,是伴隨著現代國家在西歐的發展所不斷進行的調試。正如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的序言部分提到“實存與合理”的辯證關系,一定程度上說,近代政治哲學與現代社會、國家的建設保持在這樣的辯證關系中。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這對辯證關系被轉化為馬克思的批判方式,于是黑格爾用以把握政治哲學的方式,也成為了馬克思批判的武器。值得注意的是,馬克思的轉化是通過重新理解近代政治哲學的資源,復歸傳統中某些尚未能在實存中建立,卻已經被黑格爾在理念中先行把握的內容。換言之,黑格爾是從理念中把握了現代社會的原則,但是這些原則并沒有充分發展起來,尚未變成實存的事物。在這一點上,馬克思注意到黑格爾的法哲學脫離了社會現實的部分,并對此予以批判。
與成熟時期的唯物史觀不同,青年馬克思將一些能夠與實存狀態相契合的思想再度提出,并作為批判性視角審查黑格爾的法哲學,這構成了《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獨特方法。麥卡錫認為,《黑格爾法哲學批判》里提倡的民主制與國家觀點“屬于盧梭和黑格爾這一傳統,并非屬于洛克和孟德斯鳩傳統——因為后者將投票看成是個體論的一種表現,以及是處于政治權力分化背景中的權利”,甚至這部作品都是馬克思“通過盧梭的眼睛來閱讀黑格爾的”③。思想傳統并不是作為某種“死去”的思維,它仍然是一種隱匿的在場,尤其是一些有待解決的問題依舊存在于思想史的時候,它等待著再度被激活的時刻。在政治思想史的視域下,《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是一部以批判的方式激活理論資源的著作,顯現了德國古典哲學發展線索中看不見的問題。筆者以“盧梭問題”為例,延續西方學者已有的討論,在政治思想史的視域中,重新考察馬克思的政治哲學與整個西方政治哲學傳統之間的復雜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