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之際,圓悟克勤引入了一種新的說法方式——“評唱”。麻天祥先生指出,它是“把頌古進一步發展成為兼有說、評、頌、唱,類似于民間‘說話’的方式——評唱引入禪門。被譽為‘宗門第一書’的《碧巖錄》,則是評唱的開山之作,也是代表作”。(18)其中,以唐詩釋禪之例也時有所見,尤其考證雪竇重顯頌古典故出處時,如卷二釋“八萬四千非鳳毛”之“鳳毛”,除了引用《南史》所載謝超宗事跡外,又引“古詩”云:“朝罷香煙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毫。欲知世掌絲綸美,池上如今有鳳毛。”(《大正藏》,第48冊,第155頁下)此古詩實出杜少陵七律《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末兩聯。
嗣后,南宋萬松行秀《從容錄》、元初林泉從倫《空谷集》等,都繼承了克勤評唱的方法與觀點,影響較為深遠。它們同樣也不乏引詩釋禪之例,如《從容錄》卷三第37則《溈山業識》云:“駱賓王詩:‘既能圓似鏡,何用曲如鉤。’華嚴宗名秘密隱顯俱成門,又教中說十地菩薩見性,如隔羅縠觀月,若作‘羅月’亦可。然李白詩有‘蘿月掛朝鏡,松風鳴夜弦’,‘蘿’字義長。”(《大正藏》,第48冊,第252頁中)所引駱賓王詩出于《玩初月》之“忌滿光先缺,乘昏影暫流。既能明似鏡,何用曲如鉤”之末兩句,僅把原詩“明”改作了“圓”;太白詩則出其五古《贈嵩山焦煉師》第15、16句。更可注意的是,行秀引詩目的竟然在于校正“隔羅縠觀月”。本句原見北宋元照述《四分律含注戒本疏行宗記》卷二一,曰:“彼見佛性,如隔羅縠觀月,喻其末明。《涅槃經》云:菩薩位階十地,尚不了了,知見佛性,何況聲聞、緣覺之人,能得見耶?”(《續藏經》,第40冊,第167頁中)其實,從佛典本義言,當以“羅縠”為是,如北涼曇無讖譯《菩薩地持經》卷一○云:“菩薩智、如來智有何差別?究竟地菩薩智如羅縠中視,如來智如去羅縠。”(《大正藏》,第30冊,第959頁上)劉宋求那跋摩譯《菩薩善戒經》卷九則說:“住畢竟地菩薩摩訶薩睹見佛法如羅縠中視,如來世尊都無斯事,是故名凈。”(《大正藏》,第30冊,第1013頁上)但行秀以“蘿”字義長,并引太白詩為據,只能說明李白這一句對他的影響太深刻了。
無論以詩證禪、以詩釋禪,共同的思想基礎都在詩禪相通、詩禪一致(19)。對此,晚唐五代齊己《寄鄭谷郎中》曾以詩僧身份夫子自道云“詩心何以傳,所證自同禪”,他所強調的正是詩歌構思和禪悟過程的一致性。元天如惟則會解、明釋傳燈疏《楞嚴經圓通疏》卷六則舉例說:
若唐人詩“潭影空人心”,以潭水之空澄而印現影像于色法,不已疏乎?而人之俯臨其間,不期然而情想頓空,說者謂此詩近乎禪,誠近之也。比菩薩不聞其聲而獨求乎音,不聞其音而獨觀其音,則業識失其故而所不能到,純音遺聞,豈欺我哉?是以菩薩之名于觀而不言色,于音而不言聞,豈非易眾生根塵異地而置之乎?吾于六根互用法門未信乎,果而先信乎?菩薩之因心者以此矧反,聞自性圓洞,十虛音響發揮。全吾性分,惟聞惟音,法界理顯,故棗柏有觀音之教,金剛有眼聽之言,皆與大悲聲同一律。(《續藏經》,第12冊,第837頁上—中)
此“唐人詩”,指常建五律《題破山寺后禪院》。后人之所以異口同聲地稱贊它近于禪,是因為“潭影空人心”等句恰好能體現《楞嚴經》卷四倡導的“六根互用”之禪觀,而“六根互用”是藝術審美之“通感”生成的心理基礎(20)。易言之,詩境生成與禪境徹悟,都與思維主體之感知心理活動息息相關。
金人元好問《答俊書記學詩》又云:“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21)晚明袁中道《送虛白請經序》則說“禪與詩,一理也。汝詩人之后也,姑與汝以詩論禪。汝祖詩,體無所不備,而其源實出于《雅》《頌》,則《三百篇》非乎?夫曇氏之教,《華嚴》諸經,佛語也,《三百篇》也。《瑜伽師地》《起信》《大智度論》,菩薩語也,漢魏詩也。支那撰述,若生、肇、臺、賢,及五宗諸提唱之篇,皆諸老宿語也,三唐詩也。”(22)二人從詩、禪體用互通角度,對以詩證禪、以詩釋禪提供了理論依據。對此,叢林內部也多所認同,道盛《天界覺浪盛禪師全錄》卷一九《詩論》即引憨公(即憨山德清)之語曰:“詩禪一也。吾宗以之接機,山川煙云草水,飛躍感物造耑,不即不離而協在其中矣。”(《嘉興大藏經》,第34冊,第701頁下)也就是說用來證禪、釋禪之詩,本身也是禪之載體。不過,這種觀點的理論基礎應是“文字般若”觀。隋吉藏大師《凈名玄論》卷四“三正二道門”條即云:“又立三般若,皆就般若道中開之:一實相般若,二觀照般若,三文字般若。實相能生般若,故名般若;文字能詮般若,以所詮為稱,亦名般若。”(《大正藏》,第38冊,第880頁中)明傳燈《維摩詰經無我疏》卷一則曰:“般若有三:實相般若,義當乎中;觀照般若,義當乎空;文字般若,義當乎假。”(《續藏經》,第19冊,第579頁中)此“假”,即方便。換言之,文字在詮釋船若時僅是方便法門,故對文字本身不能執著。后來北宋興起的文字禪(23),從本質言,也是文字般若之一。王士禛曾云“舍筏以登岸,禪家以為悟境,詩家以為化境,詩禪一致,等無差別”(24),其意是說諸佛說教之于禪悟,就像渡人之筏一樣,開悟后沒有必要再執著于經典本身;同理,詩家追求的詩境應是言外之旨。而證禪、釋禪之唐詩,往往也作如是觀。
此外,叢林善引唐詩,至少說明三個問題:一者唐詩的神奇魅力和巨大影響無處不在;二者禪僧對傳統的“不立文字”說有所修正,這點早在唐代僧詩中就有充分的表現(25),更不用說北宋文字禪興起后的情況了;三者禪師自身具有良好的詩歌素養,能正確理解欣賞唐詩名篇名句。而晚唐五代以降,具有杰出詩歌創作才能者不勝枚舉,如《景德傳燈錄》卷一一謂香嚴智閑是“凡示學徒,語多簡直,有偈頌二百余篇,隨緣對機,不拘聲律,諸方盛行”(《大正藏》,第51冊,第284頁下),《禪林僧寶傳》謂重顯禪師“盛年工翰墨,作為法句,追慕禪月休公”(《續藏經》,第79冊,第514頁下),《東坡志林》卷二則載有多名善詩文的禪師,特別是蘇州仲殊師利和尚:“能文,善詩及歌詞,皆操筆立成,不點竄一字。”(26)而明清兩朝的禪師,在《嘉興藏》所收語錄里大多有詩作傳世,恕不備舉。
最后要說明的是:前文所舉叢林所用之唐詩,往往存在不同禪師對同一作品,或同一禪師在不同場合對同一詩作傳播接受方式千差萬別的情況,這恰好體現了漢傳佛教語言觀之隨機應變原則。正如《潭州溈山靈祐禪師語錄》所說“欲識佛性義,當觀時節因緣”(《大正藏》,第47冊,第577頁上)那樣,因緣說法、因緣悟道,是唐詩名篇被叢林反復引用的基本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