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 項秉光
啟蒙運動之后,原來作為一種文本技藝的解釋學,受自然科學進步和方法論意識的影響,試圖在人文領域找到一種能夠適用于各種不同文本的普遍性方法。但是現代解釋學的這個普遍方法論進程,在它的開端就碰到了個別和整體之間的矛盾問題,我們只能通過整體領悟個別,同時又只能通過個別領悟整體。這就是著名的解釋學循環。
理解是通過整體把握個體
現代解釋學的第一個階段是在努力地克服這個循環。施萊爾馬赫認為,突破解釋學循環的關鍵,是從理解作品的作者入手。他指出,使人的理解產生困難的,是人和人之間因為個體化而產生的分離。因此,解決作品理解問題就是解決作者與讀者的關系問題,而克服作者和理解者兩者之間差異的途徑是達到兩者的同一性。通過對作者的思想和生命的理解,作者和理解者達到同一的思想,對作品理解的整體基礎就產生了。狄爾泰進一步認為,對作者思想和生命的理解,建立在理解者對自己的體驗和理解之上,并最終建立在兩者的相互作用之上。狄爾泰把生命的概念推廣到一切精神性的東西,使得解釋學從文本解釋方法,擴展為對一切精神行為的解釋藝術。狄爾泰認為,通過作為人和人之間共性的客觀精神,過去、他者與自我都處在一種同一關系中,個人就在這樣的客觀精神世界中進行理解。這種共性構成的精神世界就是一個規則系統,而理解就是通過這個整體的系統來把握個體。
理解是效果歷史的一個方面
作為普遍方法論的解釋學,試圖從自身的歷史處境跳躍到作者的歷史處境,從而通過這種歷史的同情性理解,達到對作品背景的整體把握。但是,海德格爾對人作為此在的理解,摧毀了這種客觀歷史主義的基礎。按照海德格爾的觀點,此在沒有某種先在的本質,其本質是在存在中獲得的。然而,此在雖然沒有某種先在的本質,卻有著基本的存在建構和存在規定。此在的存在建構就是“在世界之中”,此在的存在規定是“操心”,而兩者的本質都是時間性。因此,此在的基本規定是時間性,其展開意味著對歷史性的存在論的領會。所以,海德格爾的人的本質規定,歸根結底就是歷史性。
但是海德格爾的歷史主義,不同于被他稱作流俗歷史觀的客觀歷史主義。伽達默爾認為,客觀歷史主義就是那種認為自己可以置身某種特定的歷史時代,以“該時代的概念和觀念而不是以自己的概念和觀念來思考”。這種歷史主義,只考慮外在的歷史性,而沒有考慮到解釋者自身的歷史性,作為人存在本質的歷史性。歷史性的人不可能放棄自身的歷史而去客觀地理解一個歷史對象,他是在具體的歷史中去理解的。自身的具體歷史處境構成一個人理解時的前見,認識主體是在前見中進行理解的,其理解和解釋的不再是作為主體對立面的客體對象,而是自身和他者的統一體。因此,前見是理解的基礎,是解釋循環的切入點。伽達默爾賦予解釋學循環以新的意義,這種循環成了所有理解的積極基礎。人們不是要去取消前見這種歷史性的規定,而是應該在理解過程中努力把這種歷史意識滲透進去。解釋學的歷史主義不是所謂真實客觀的歷史,而是一種特別的歷史實在,是一種“效果歷史”,這種歷史觀改變了解釋學循環的意義,把原來想要克服的循環視作解釋的不斷發展,在文本及其理解中增加新的主體的歷史性,從而能比作者更好地理解他自身。
理解是從個別上升到普遍
與早先的解釋學不同,施特勞斯既不認為存在一種普遍的解釋學方法,也不認同伽達默爾的歷史主義,尤其在面對古典作品時,這種歷史主義的觀點嚴重背離了古典作品自身的思想基礎。施特勞斯認為,古代思想有自身的宇宙秩序觀,人按照自然差異,在秩序中處于一種特定的位置。人在這個秩序中的位置差別,就是人在本性上的差異。在秩序高處的人,靠近普遍的理念世界,在認識上更整全,能包納低處的人。施特勞斯強調,依照更高者才能更好地理解較低者,相反,較低者無法整全地理解較高者。對于精神較低者來說,只有在更高者的引導下,才能不斷提升。因此,解釋的困難就跟人所處的高低位置有關。解釋學的循環意味著一個平面反復的循環,否則整體和個別不會彼此沖突。但是真正的理解意味著一個人的不斷上升,這一上升的路徑突破了整體和個別的平面沖突。整體不是個別的相加,而是更為普遍的理解。只有上升到更高的高度,才有更為普遍的理解,才有更為整體的把握。
按照歷史主義的觀點,古代作品作為歷史的產物,已經被現代思想在整體上超越。古人被今人超越的最好注腳,就是古代文本內部的矛盾、上下文差異等,這些都被視為古人的思想和水平落后的表現,因為古人無法意識到現代人能夠看到的矛盾之處。而矛盾問題正是施特勞斯和其他解釋者區別最大的地方。施特勞斯把矛盾看作文本的關鍵之處,是理解作者意圖的文本縫隙。他認為,如果一位大師犯下了一些連聰明的中學生都會覺得丟臉的錯誤,那就有理由假定這些錯誤是有意犯下的。因此,在他看來,文本的錯誤矛盾和作者的意圖是相關的。留心文本矛盾之處,而不是簡單地將之視為一種歷史發展痕跡或者作者的無意識錯誤,是施特勞斯關于古人隱微寫作的基本教導。
正是文本明顯的矛盾和錯誤打斷了讀者的閱讀,使得讀者意識到文本的斷裂。但是,如果以歷史主義的思路來看,這種斷裂只是反映了自身比古人進步,引出了讀者的驕傲而已。但是在施特勞斯看來,這種斷裂如果是作者刻意為之,就要特別注意這些斷裂中可能含有作者的深意。這樣,文本的斷裂就迫使明智的讀者用心去觀察作者在文本中安排的細節。偉大的作家通過有意的文本安排,以深刻的意圖引導明智的讀者精神上升。這種上升意味著讀者從更高的地方越過了文本縫隙,也意味著他從個別上升到更為普遍的位置。因此,解釋學循環的困境在施特勞斯這里,不過表明理解被困于線性的歷史中。在施特勞斯看來,理解的真正方向,是向上突破。這種向上的路徑,正是經典閱讀所要引導我們的方向,是人的精神成長之路。